香干子和油豆腐

与邓师傅的相遇,是在一天上午。那天,我陪着妈妈去超市置办年货。半路上,见到一位六十岁上下年纪的大伯,挑着箩筐沿街叫卖。两个箩筐上面分别罩着一个大红色塑料筛子,筛子上盛有香干子和油豆腐。妈妈正考虑要不要买几块香干子回去,旁边买好了豆腐的年轻姑娘说,“他们家豆腐正宗,不掺假,我经常跟他们买。”随即大方地掰开来一片香干向妈妈展示其质地。香干子,即烟熏过的白豆干,表面是姜黄色的菱形格纹,紧致,有光泽。被撕开一道小口子,露出来的内里一如白豆干的细腻、白净。师傅也微扬着下巴说,“那我们不扯卵谈,做豆腐诚心诚意。”我一直都很喜欢湖南老家的香干子,在外地没机会吃,这次回家乡不仅想吃香干,还想了解香干的制作工艺,就试着问了师傅一句,“师傅,那你的豆腐这么好,我可以去你家拍拍看怎么做豆腐吗?”没想到师傅爽快答应,“你来就是了,我屋里最干净哒。”于是乎,第二天,我如期而至邓师傅的家门口。

▽ 向左滑动看看豆腐坊

邓师傅家正屋
门口的豆腐箱
在豆腐坊生蛋的鸡
灶台上的时钟
熏干子的竹编栅格
正在挑拣黄豆的龙师傅

邓师傅家的房子是世纪初的农村常见样式,两层楼的房子,木门窗都漆着绿色,正门外侧还加有一对半截高的拦鸡门,这是本地农村的特色。门口的屋檐下,满满当当码放了许多柴薪,还有做豆腐的木箱。侧屋是一层高的平房,砌有一口土灶,两个灶眼,灶面上也同样贴了白色瓷砖,擦得铮亮。灶台上正对门还摆了一个小钟,可见做豆腐得时常盯着时间走。厨房常用的是靠墙边的灶,长年累月的油烟已经在这面墙上结了厚厚一层油腻子,牢牢靠靠地黏附在墙体上。灶台生火的这边,堆放着一些竹条和干松枝,一只母鸡正坐在干松针上生蛋,没过多久,就听见这只鸡“咯咯哒,咯咯哒”地跑出门去叫个不停,留下一颗温热的蛋。另一侧贴墙是一个水泥垒的约半平米尺寸的矮台面,侧边插了一节水管,台面正上方有一个洞眼,这一处就是之后压制豆腐的工作台。房间里摆了大大小小许多桶和敞口坛子,几个红色的塑料桶里头泡着已经浸胀了的黄豆。

挑拣黄豆

上午到的时候,邓师傅已经出门卖豆腐去了,家里做豆腐的是妻子,龙师傅。九点,正是挑拣黄豆的时候。今年气候反常,夏季雨水多,对黄豆的收成有很大的影响,废豆比往年多出许多,也徒增了一个钟头的劳作。

做豆腐是一环套一环的,各工序的时间安排也得对应妥当才是。白天主要做香干的白豆腐坯子,豆子得前一天晚上泡,到了晚上才做油豆腐的白豆腐坯子,豆子得在当天早上泡。夏季泡四到六个小时,冬季泡八到十个小时,时间过短过长,都不利于出浆。

磨生豆浆

好不容易把豆子一颗颗地清拣干净,龙师傅开始着手磨豆浆。作坊已换上了磨浆机,不再用石磨了。当年磨豆子的磨盘已经磨损老旧,好几个石盘子的厚度足足磨掉了十公分,现在在洞眼上穿了皮绳,用来作压豆腐的重物了。磨浆机的工作原理和石磨一样,都是要一点湿豆,一点水,搭配着磨。以往磨豆子还得再请人一起磨,即使不停歇地转磨盘,仍要花费两个多小时的工夫,而机器不到半小时就能搞定。磨出来的生豆浆是浓稠的奶白色,这会儿也能闻到一丝丝生涩的豆子味了。

烫浆与撇沫

也不知是何时生的火,这边豆子刚磨好,灶头那边的水就滚了。龙师傅的时间安排可真行!传统作坊有一道工序是烫浆,将开水一瓢一瓢地从高处往下,沿着桶边,冲入生豆浆。在水的激荡下,桶里迅速冒出了特别多,绵密的,沐浴露似的泡沫。师傅说这样有助于渣浆分离,更好过滤。随即扯出一张同床单布料的密度相近的大白布,四个角系挂在活动的十字木架上,形成一个布兜。撇清桶里的浮沫后,又一瓢一瓢地把豆浆往布兜里倒,下面的灶,火势汹汹,正好煮沥下来的豆浆。随着木架的摇曳,布兜中的水逐渐减少,豆渣也明显聚成了一团。剩下的豆渣沉甸甸的,龙师傅是咬着牙,卯足了力气把豆渣连布一起卸下来的。

过滤豆渣
剩下一大包袱的豆渣

煮浆的这会儿,屋子里飘香四溢。龙师傅说,孙子在家的时候,寻着香气跑来问,“奶奶,你这是煮的什么东西呀?喷香的!”孩子们都可馋了。说着,龙师傅盛出一碗豆浆给我尝。好纯,没有一点渣滓,喝起来还带有一点锅边的糊香味。

为煮开的豆浆撇去浮沫
刮除锅壁上烧糊的豆浆

撇去热豆浆的浮沫,便可静静等待豆腐皮的形成。凑近了观察,会发现豆浆表面凝结了薄薄的一层油皮,颜色渐渐变深,油皮微微颤动,陆陆续续有了许多褶皱,还在不断收紧。大约半小时的时间,就形成了一层豆皮。从豆腐皮的两端往上一提拉,就是一张对折的半圆形腐竹。龙师傅烧了两锅豆浆,就相应能获得两张豆腐皮。难怪这腐竹得卖到一百块一斤,这一天两张皮的产量,一年都攒不到八十斤呀。撩起的豆腐皮还可以摊放在灶头的白瓷砖上,用余热烘干。

▽ 向左滑动看看豆腐皮细节

表面凝结的豆腐皮
撩腐竹
烘腐竹
点豆腐

不同地方点豆腐的原料有所不同,传统的盐卤、石膏、酸浆,新式的内酯、白醋。做出来的豆腐口味也各有特色,分别依赖氯化镁、硫酸钙、乳酸、葡萄糖酸、醋酸,这类盐或酸性物质使蛋白质分子凝聚。而且不同点卤所表现出来的凝聚现象和点浆方式都略有不同,我所见过的酸浆点豆腐是缓慢倾倒酸浆水,直到锅中出现与水分离的絮状豆花即止,而石膏点卤是一边倒石膏水,一边用锅铲快速上下搅动,再加盖保温静置。反应完全的石膏豆腐,舀起来就是一大勺果冻状的豆腐脑。

图左:酸浆点豆腐 | 图右:石膏点豆腐

▽ 向左滑动看看石膏豆腐

石膏凝固的豆腐脑
舀豆腐
均匀豆腐厚度

凝结的豆腐需要等晾凉了才好压,压得过早,豆腐容易有酸臭味,还不容易压实。压豆腐的箱子由两部分组成,一个是凿有漏水槽的格纹箱底,侧边还对应打了出水孔,一个是带有两条木楞的上盖,尺寸刚好能嵌入箱底。这样木箱可以一层层垒上去,一次性压六七箱豆腐。每个豆腐箱都要先铺放好一层沥水布,再放豆腐脑,师傅会把每层豆腐脑的厚度摊匀了,再仔细地将布面由四周向中间铺盖过来,平整地包住豆腐脑。这边压豆腐的方式是用一根竹竿插在墙壁的洞眼里,另一头挂上重物,抵住豆腐箱。压两个半小时就能得到嫩豆腐,但做豆干的话,就还得再压两个多小时,挤出更多水分。往往压到一半时间,师傅都会再揭开每箱豆腐的纱布,重新拉紧整平,否则布的褶皱太多,影响豆干的品相。

用曾经的石磨盘来压豆腐
豆腐箱的间隙只有一指宽时,便可切豆干了
香干子的豆腐坯

白豆干的后处理方式千变万化,可以拿来同卤水煮过,烘干,变成卤香干。也可以让其发霉,变成腐乳。龙师傅家刚好架了两箱豆干,正在养毛。霉豆腐通常选在较冷的天做,立冬养的豆腐,一个礼拜的时间就能长毛,大寒时节,就需要大约等到两周后才能出毛。豆腐毛会由黄色渐渐向灰白色变化,等毛都发灰了,就可以取来蘸上辣椒、香料等粉末,浸泡在酒或油里密封保存,二十天后即可开盖享用。

正在长毛的霉豆腐
霉豆腐和霉豆粒
在邓师傅家吃到丰盛的农家菜

白豆干更可以用来制作本地特色的香干子,即熏豆干。铺一层锯木灰,一层通红的木炭,再盖一层锯木灰,就马上烟雾缭绕了。镂空的竹编上码齐了一片片白豆干,刚刚好架在烟雾的正上方。熏豆干的过程可不能马虎,如果不经常给豆干翻动换边,就会出现受热不匀,或烤焦的情况。翻豆干也不是个轻松活,指尖要忍受炙热的高温,给每一片豆干翻身、挪位,龙师傅的手指头也因此生了厚厚的,几乎是熟化了的黄褐色的茧。每一栅格的豆干要持续翻动约半个小时,才基本成型。香干子是靠这炭火的热量和木头的熏香,才变得外韧内柔,香气扑鼻。

▽ 向左滑动看看熏豆干

备炭
生烟
熏豆干
每片豆干都需经过反复多次的翻转、移位
将熏好的豆干转移晾凉
成品:香干子

在龙师傅熏制香干的同时,邓师傅便开始着手制作油豆腐的白豆腐坯子了,这时已是傍晚六点,两口子还要继续忙碌到深夜。

整理豆腐布
油豆腐坯子的豆腐脑

油豆腐的白豆腐坯子所用的干豆几乎只有香干的一半。点豆腐时,是一半未经煮熟的生豆浆掺合一半滚烫的熟豆浆,直接点石膏,只在点浆后捞去一次浮沫就好。这样出来的豆腐细碎,气泡多,含水量大。同样一缸容量的豆腐脑,香干子能出六到七箱,而且质地细腻。而油豆腐的坯子,只能出两箱。用来包豆腐的纱布很明显比香干子的包布稀薄许多。出来的白豆干,气孔多,质地偏粗糙,不过这正是炸油豆腐所需要的坯子,内里丰富的气孔在油温下迅速膨胀,达到外酥内嫩的效果。

布包豆腐
油豆腐的豆腐坯
竹编上晾着嫩豆腐和油豆腐的豆腐坯
在家自己尝试着炸油豆腐

在老家,做豆腐生意的有三种。一种是专卖石膏点的豆腐脑的,挑着两木桶,上面搭着一个瓢,一盒白糖。走街串巷,嘴里吆喝着,“豆腐,豆腐”,“豆”字的音还拉得很长,小时候一听到这吆喝声就知道,有香甜的豆腐脑可吃了。另一种,如邓师傅这样,专卖香干子和油豆腐的,同样是挑着一扁担,蹲点卖或走着卖。至于嫩豆腐,一块块的,水份太多了,不经晃,只能提前预定了,到作坊来取。还有一种,是除了豆浆和豆腐脑,其他什么豆腐都卖的,而且比本地传统做豆腐的多出来很多其他款式,比如捆鸡、千张结、卤香干等等,还有好多叫不上名的豆制品。一般品类做的齐全、量多的,都在农贸市场开店卖,几张摊位摆在店铺外边,卖的人操着外地口音,店里头有几个机械化设备同时在加工豆腐。

家乡本地的手工豆腐坊,也随着外来豆制品商家的入驻,而逐渐走向落寞。新式的自动化流水线豆腐加工,大大缩减了人力和时间成本,消泡剂等食品添加剂的应用,也节省了繁复的工作量。售价只有传统手工豆腐价钱的三分之二,款式还更多。像邓师傅家这样的夫妻手工豆腐坊,在全国各地仍有许多,从业者也大都是六十岁左右的年纪了,这样起早贪黑的豆腐生意,可能将止步于这一代了吧。

豆腐坊地址:

衡山县永和乡龙堰村

豆腐坊作息时间:

4:30 am ~ 6:00 am,炸油豆腐(邓师傅);

7:00 am ~ 2:00 pm,在城区卖豆腐(邓师傅);

9:00 am ~ 6:00 pm,做香干子的白豆腐坯(龙师傅);

6:00 pm ~ 11:30pm,做油豆腐的白豆腐坯(邓师傅),熏香干(龙师傅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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