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百米的金樱子开了,七百米的杜鹃生得正闹

春天的雨是鲜的,沁得大地为之一颤,沉睡的生灵都跟着抖擞起来;春天的风是暖的,吹得人舒展了腰身,奔向田间地头手忙脚乱。阳台望外的山坡上,花儿次序开放,三月的玉兰和樱纷纷谢幕,五月的苦楝又开始花枝摇曳。春天的脚步走得真快,那就趁立夏前,向山林进发!

这次要攀登的山,海拔一千来米。因山脚有人居村落的缘故,山的下半部是典型的浙江竹海,多样性并不丰富,可以偶然欣赏一些草本、藤本,和灌木。山的高处部分尚有几百米海拔没被农林开垦,保留了本来原始的风貌,唔,已经迫不及待要去见见那些有趣的生灵啦。

上山常能遇见运竹人
木蓝
白檀

山地落满了枯竹叶,前一天下过雨,踩上去不滑。枯叶色彩的直斑腿蝗,蹬跶两三下,从我的眼角快速弹跳溜走,迅速遁隐另一堆落叶。偶有几簇瘦弱的白檀向盘山路的坎崖抛出四月香雪。两百米山坡上的金银花知道,还不是时候上场,默默预备好花蕾,等待被自然的时钟叫醒。比金樱子小一号的野蔷薇,在路的拐角,用红、白、黄的色彩招引昆虫旅者进站补给食粮。林下粉紫色的木蓝娇滴滴的,腼腆低头,羞于表达。各种色彩跃动于山林,所有动植物都在重复往年的行为,无关乎人类的喜怒哀乐,冥冥之中的秩序,自然而笃定,抚慰人心。

岩壁垂挂的金樱子

在五百至六百米爬升的路段,一阵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,深幽的竹林被浓雾染成了乳白色,仿佛一帘面纱,遮住了前方即将露面的杜鹃。

穿出幽篁,云开雾散,映入眼帘的是绵延的茶园。竹与茶,这两样浙江百姓缺少不了的生活要物,也不知催使了多少年的开垦,让原始山林彻底变换了样貌,农耕的痕迹一直漫没过七百米海拔,余下短小的山头仰面呼吸。

茶园之上盛开的马银花
在半边月的花序上可以欣赏到红与白的巧妙融合
毛茛
虎杖

没了云层和树荫的遮挡,阳光一下把全身晒热了。我沿着长满蜂斗菜和毛茛的小径向上爬坡,路过一丛开始长叶分枝的虎杖。它刚出土时,如竹子般一节一节的茎干,在本地被称作“酸酸杆”,是乡间零食,亦是解渴佳品。掰一根初生的嫩茎,剥去如豹纹斑点的外皮,咬一口,酸溜溜的汁水在嘴里横溢,弄得齿牙发软。再咬一口,就不觉得那么酸了,反而比甘泉还润泽,身体立马得到片刻清凉的舒缓。

马银花
映山红

行至开着白色、粉色花的半边月,周围也开始有了高大杉木。穿过山茶花甬道,视野变得开阔,山腰的雾气偕风变换着姿态,拂拭葱郁。放眼望去,已经可以瞧见一团团红色、紫色的杜鹃在林中绰约。

走近这片华彩,就不得不为它稠花乱蕊压枝低的玮态所倾倒。高山所孕育的绚烂,是在那样一种严峻酷寒的冬季,将能量紧紧凝聚,接着顷刻间开枝散叶、流芬吐华,于春季喷涌出蓬勃的生命张力。溪水潺潺,在山涧广播着即将入夏的讯息。山下的杜鹃早已褪去华服,金樱子粉墨登场,送别轻盈的春日朝气。花草树木的枯荣,与季节的更迭巧妙地重叠,大自然分毫不差地精准运行。年复一年,无数次的葱茏悴槁,涌向无尽远方逝去的时间之流。

我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,继续往高处走,脑袋一片空白。我清楚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;石龙子在枯叶中潜行,沙沙作响;灌丛中传来强脚树莺那极具辨识度的鸣叫,一声拖长上升音紧衔两声短促清亮的啭喉,不过张望四周桠杈,却完全寻不出强脚树莺的身影。此刻,我的周遭正散发出无限的宁静。

猜这是一棵树还是几棵树?
三花悬钩子
紫萁

石阶边有蓝色匍匐的通泉草,白色招展的三花悬钩子,还有被阳光射得通透的紫萁蕨,它的叶脉在辉耀下勾勒着无与伦比的纹饰。

周边有一些染着红斑的菝葜叶,菝葜在山中很多见,五月结绿果,七月变红。菝葜的果实在我心里被暗暗称作小苹果,因为它绿时酸涩,脆似青苹果;红时微甜,粉酥如红苹果。当我俯身贴近,发现那叶腋处如烟花绽放的黄绿色花序,无声的振幅立马在我心里泛起一波又一波喜悦的涟漪——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菝葜开花。人的情感真是奇妙,总是被一些芝麻绿豆大的日常琐事搞得乌烟瘴气,然而一旦踱出屋门,感受自然的气息,每当认识的植物在不同时节展现出任何一处我从未察觉的细节,烦扰一下被抛诸脑后,内心都会被这惊奇的欣喜完全占据。就这样我与它的距离突然拉近,当人与土地的关系越深,自然就会想要与其他生长在这片土地的生命,拥有更深的交集。

许多松枝都被往年的积雪压断
菝葜
麻叶绣线菊
山下的紫藤全凋谢后,山上的紫藤正好开放
树林下成了箬竹的领地

踏着由柔软松针铺垫的登山小道向山顶进发,愈往高处,愈少乔木。麻叶绣线菊、荚蒾、野山楂、紫藤都像是在朝人的高度压低靠近,树下箬竹丛生,树荫逐渐稀薄,密集低矮又细瘦的野竹形成通往平坦山顶的狭道。1095米,抵达最高处,眼前只见长到膝盖的碗蕨和不高过两米的映山红相依偎。举目四顾,我见群山很小,两个眼眶就能容下,群山见我更小,不过是万顷波皱上的蜉蝣。

天高云淡,风呼噜噜地吹着光阴送我归去。季节永不停歇地径自轮转,下次赴山林,再重逢时,又将有什么样的崭新奇遇呢?

留下评论

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