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些秋天的果实正在昔日村庄簌簌落下

十一假期期间,才几天工夫,天就凉了半截。几场秋雨将丹桂零落,铁锈般的颜色,败了一地。待到天空放晴,温度、风速和日照都极舒适,勾引出一颗跃入山林的心,如何都按捺不住,遂出发。沿途路过的村子,有的人家院外,菊芋正开花;有的屋前田地里,栽了两棵青黄杂糅的柿子树,树下分畦种植着番薯和小青菜,作深浅不一,两种绿色。我朝着更幽僻的小路走去,人声逐渐拉远,树影越积越厚,日光变得稀薄,就像从一个芜杂的现实掉入一个黎明时分的残梦,声音、气味、色彩皆不同,它是另一时空,行的是另一种发展;放眼望去,仿佛梦在经历无数次闪烁不定的细节之后,景象豁然开朗:四围葱翠欲滴,脚下草木葳蕤,丛中依稀一条小径延绵向深处。

菜畦里的柿子树

走出数十步路,旁边一小爿地里,几棵水杉,树径如碗口粗细,错落有致,看起来像是有意栽种的木材。水杉树生得笔直,廿年工夫就能长成,可惜其木材水分大,易翘易裂,砍了只能便宜卖去,攒几包烟钱。路的两旁还遗留着从前那齐整的、踏实的,用石块垒砌的房屋地基,岩岩黛色,落了些青苔;蕨和瘦竹生根罅隙,向侧旁摇曳生姿。这个村庄是三十年前后迁出的,新村坊更靠近大路的街市,生活方便。新房子也效仿镇上的先进模样,欣欣荣荣的盖成了水泥房。原来那些老旧的夯土房子,多年来没了人气,夏溽秋燥,渐渐崩塌成了平地。如今三十年过去,倒是不见一点建筑垃圾,曾经的人居之所,长出了九头狮子草、金线草、龙牙草……如茵的绿叶上开着星星点点的,紫的、红的、黄的花,随秋风沉醉在斑驳的树影里。

笔直高耸的水杉
金线草铺就的“红地毯”
九头狮子草

沿小径走出不过数百步,路便消失了,仿佛自然有意抹除疆界,任我信步,游目骋怀。秋季的小溪沟,水细而浅,浅到几乎不能凭肉眼感受到它的流淌,只有湿润的碎石还愿意诚实地告诉我,溪水它来过。水草相交一带,间或簇生着娇嫩的鸭儿芹与白苞蒿,这些春季的野菜到了下半年的秋,又能适时地冒出一回,让人惊喜。此时节的菜园,正是虫害忧患之际,各路夜蛾野螟盘剥着豆瓜蔬黍,青菜嫩苗尤为严重,旦夕之后片甲不存。野菜真像个君子,风度清雅,又好匡时济世。偏居山麓疏林,远离蔬菜集中培育所面临的大型生态清剿,又将在盛产以淀粉居多的,诸如番薯、南瓜、芋头之类秋季时令中,替补叶菜,恰如其分地调剂人们的口味。

前人用石块垒砌的堤坝
鸭儿芹

我把我的目光追随向了一株高耸的老树和它树干上攀缘的绿叶。这蔓延在乔木身上的植物正是白木通,它的叶片薄薄的革质,由三片小叶组合成掌状复叶,轻盈灵动,风致楚楚,正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哩!白木通仿佛完全只凭着本能,用它那固执而又柔软的蔓缠绕着身边能攀附的任何东西,一直向着上方,树冠间的漏隙去。它的生存方法既简单又巧妙,它明白活下去需要光,尤其在这浓荫之下更明白光的可贵;为了求生,它在每个日子里的每一时间皆抓着机会向上升去。那些它最早攀附的植物可能因为老朽衰弱或者营养不良,已残败腐化不见踪影,白木通藤蔓的下半段是凭空没有依附的,使它整体看起来就像是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倏地倾倒在大树怀中。顺着它那纤细的木质藤蔓望去,叶腋处还零星的垂下一秤砣似的果实。木通的果有个俗名,叫“八月炸”,一般到了农历八月,它的果皮会自然成熟开裂,露出里头香甜的果肉,慷慨地赠予山林过客,那果肉里的黑色种子便也随着食客传播去了各处。奇怪的是,今年的木通果实并未如期绽开,过了寒露节气,依然硬邦邦,很保守地锁着里头的宝贝不愿示人。在野外若能恰巧遇见成熟的木通果实,真乃幸事。

木通藤蔓
白木通果实

荫蔽的山林里还生长着许多棕榈树,看来它对环境不挑剔,耐阴,有顽抗恶劣的高洁品质。我十分喜爱棕榈树,因它使我联想到的都是些很快乐的事。棕榈树是个宝。它的叶子生得那样大,那样长,那样的挺翘,贤惠的妇人见了它,要取来绑粽子;聪敏的手艺人见了它,要折来编蒲扇。那树干外层层包裹着的密实棕网,用处还要多哩!勤劳的手工匠人用它作绳索,制扫把,编蓑衣,织棕绷。仅一棵树的材料就能变幻出各式各样的器物来方便人的生活,聊慰人的心。乡下的日子勤俭朴素,那时的人,用一物,惜一物。想儿时夏夜光景如梦,大家饭后坐院子里歇凉,挥摇蒲扇,看天上的星星与屋角的萤,听墙外稻田里的青蛙咕呱咕呱热切求偶的叫唤,远近声音繁密如落雨,大人们在这时打开话匣,闲扯家常,小儿们笑咯咯地绕着白日里打下来的一箩筐枣,追赶嬉戏……夜晚天凉,月亮把大地照得发白,我依偎在母亲怀中,睡在棕绷床上,床围的蚊帐被压塞在凉席下,母亲摇着蒲扇轻拍我背,细语呢喃,佑我安宁入梦乡。记忆里,我的心被棕榈慰抚得极软和。

棕榈

我怀揣着这样的心情向前走着,脚边忽然出现了一个裂开了的球形壳斗,表面长满毛刺,是栗子的刺果呀!而且它们散落在周围,越来越多,有的果实已经跳脱出来,有的则非常饱满,壳果俱全。这一些裂开了的刺果又不尽相同,有一个壳斗挤满了三颗栗子的板栗,也有一个壳斗单住着一个大胖栗子的锥栗。此时此刻,我共情了松鼠的喜悦。不过,对于人来说,吃栗子是个费工夫的差事,那壳斗上的尖刺极扎人,我用鞋底滚搓刺果,把那些锐芒都折弯踏软了,方才敢小心谨慎地用手沿着裂口把壳斗扒开,取出栗子。新鲜的栗子脆生生的,清甜。带回去放阴凉的地方让风吹些日子,水分慢慢蒸发,吃起来口感更甜。

这地上还不止有栗子呢,那一颗颗灰绿色的,圆圆的,生着四条窄翅状纵棱的果实,就是山核桃。这儿许多的果皮已经失水凋萎,指腹沿纵棱一掰就能轻松退去果皮,露出那浅棕色的坚硬的果核。有些山核桃已自发地将果核撑开一条裂缝,它是要萌芽的山核桃,不堪食用,苦的。抬头望去,这株山核桃树生得粗壮,几近一人合抱的胸围,寿命估计有百年了吧。据老人说,实生的山核桃树要长十五年后才能结果,板栗的话,短一点,五年后能结果。它俩的树干差异大,山核桃树的树皮平滑,灰白色的,而栗树树皮呈暗褐色,极深裂的纵沟,就像是用斧子劈削出来的一道道疤痕。这栗树比山核桃树要年纪轻,树皮却故意装老成。

裂开的板栗刺果
锥栗(左下)和板栗(右上)
栗树树皮
山核桃树树皮

我想象着昔日村庄里的人,在这样一番时节,来到山核桃树底下。他们会先用柴刀将树下的杂草灌木削伐干净。一位身形清瘦的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噌噌几下爬上树,站在树干分叉位置,一条胳膊揽着树枝,身体半倚着树,手中攥着长篙,向缀满山核桃的枝头挥打着。男人与妇孺都笑眯了眼,望着山核桃噗咚噗咚利爽地砸向大地。人人皆弯腰捡拾,不一会儿工夫,大伙儿便收获满满,扛着麻袋返回家去。几个清朗的日子过后,山核桃果核已分筛干净,小屋外炊烟缭绕。一名精神矍铄的老妪熟练翻炒着这么些圆溜溜的果核,柴火灶里发出美妙的声响,有硬木果核滚动摩擦的沙沙声,有金属锅铲与果核间相互碰撞的嚓嚓声。文火慢烘催发出山核桃的复合香气,屋子里溢满了干哑的木质香,温和的油脂香,轻盈的果仁蛋白香和浅浅的淀粉香。这一切的声音,一切的香气,以至于由于运动使老妪泛红的面颊所显示出的生气,皆散发出一种不可言说的魅力,令我感动得很!

山核桃
灰绿色的山核桃果皮与浅棕色的山核桃果核

我已渐渐走进了一个更加纷杂的林子,路也越发的不平缓,小灌木和荆棘常勾连住我的衣襟,蟋蟀的声音此时显得尤为清亮,木蓝还是静静地开着那粉紫色的花,南天竹的叶和果实都绿得分外沃若。

一棵合欢横卧在我面前,它的根部裸露在外,看似活不长久了,但让我惊讶的是,躺倒的树干上竟开散出崭新的枝条,幼嫩的羽状叶在阳光下轻盈地舒展着。我静静地站在一旁,看了良久。这样细小、柔弱的新枝,毫无预兆的,极打动我。它那么庄严忠实地生,在自然中担负着自己那份命运,不管怎么样活,却从不逃避为了活而应做的一切努力,它依旧淡然地接受着风霜、雨露和光辉,对于寒暑的来临,更能感觉四时的交替。我好像触着了平常所疏忽了若干次的东西,心底十分温暖。那日夜流淌的溪水,支离破碎的乱石,千年风化的尘土,腐了朽了的草木,皆使我柔软,因为我爱了,爱了这个世界。

一株倾倒的合欢树
南天竹

山头一抹淡淡的午后斜阳洒向返还的路。一棵叶子落尽的树上,挂满了黄橙橙的柿子,一只白头鹎正俯首啄食着枝头的果实,那份从容处,犹如往日一个样子。村庄里的人,在这一堆长长的日子里,按照一种习惯,很简单的把日子过下去,每日汇入路上的行人庸庸来去,日出开窗掸尘,日落闭户而息。也同样在人事上,当恩怨纠纷作一团时,就陆续发生庆贺与争斗。然而,从整个说来,他们的生活又仿佛同“自然”已相融合,很从容的各自尽其性命之理,与其他生命物质一样,惟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分解,消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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