头碗,欣欣然一掬乡土

临近冬至日,得到妈妈一个电话,说是近来衡阳乡里有亲戚过生日办酒,届时会做头碗,倘若高兴拍拍照片,就回湖南看看,现在少有人爱热闹,愿意在自家做席请客,机会难得。我当时正因为几次试验的失败,推敲不出缘由,作新内容的计划被搁置了一月有余,情形困顿之下,得此来信,当然欢喜,既然一时不能把文章写成,那就回去看看也未尝不可。

湖南酒席上的头碗,由许多食材在大海碗里堆叠呈宝塔状,造型别具一格,因它形式的特殊,乃脱颖而出。这道菜不仅是衡阳宴席上的第一道菜,也是年夜饭的重头菜。据说这次宴席的后厨工作皆在亲戚家院子里开展,一目了然。想到老家的乡下大办酒席是怎样一派风俗,头碗那多样化的食材是如何一种配备,我一探究竟的心思就越发活动了。况且,头碗中的衡阳鱼丸我也十分好奇,与温州鱼丸的选材用料皆不同,一个使用淡水湖泊的草鱼,另一个是近海鮸鱼,却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
乡间喜宴
凝聚了乡土审美和民间风味的头碗

乡下的酒席提前一天就开始张罗了。清晨七点,两位大师傅先开始剖鱼的工作。三十条壮硕的大草鱼正是从院子下方,主人家自家的鱼塘,现捞的。每条约莫五斤重的草鱼被一一刮除鱼鳞,在师傅手中分作两瓣,可食、不可食的下水被分别抛掷在不同容器中,一瓣鱼被剁成块,烧菜备用,另一瓣则扯住鱼头往下撕,鱼皮一整张被卸下,光洁的鱼肉展露无遗,此一瓣鱼肉,便是用来打鱼丸的主料。

衡阳鱼丸中还会用到比例不少的肥肉,这是享用鱼丸时,怎样都猜不到的一味用料,只因它尝起来毫无肥腻感。若不是品味过衡阳鱼丸的鲜美,看到这接近一半占比的肥肉量,我是定不敢抛开成见,放胆尝试的。

用来制备鱼丸的鱼肉
肥肉和鱼肉被绞成了不成形的细茸

冲净血水后的鱼肉,需剔去其侧线的红肉,打出来的鱼丸才味纯、色正。猪肥肉与鱼肉被依次绞成细茸,再与少量蛋清、姜末、葱白、盐、白胡椒粉、味精,以及生粉,混合均匀,摔打成不轻易滑落,弹性紧致的泥团,鱼丸的坯料即成。师傅手握泥料,将菜刀从手心向拇指侧肌一抹,肉泥即刻被攒成梭子形。一个个鱼丸紧凑码放在合抱不交的蒸笼上,构成绵延起伏的缟白,眯睎双目,似一幅迤逦的暗纹织锦。

制鱼丸

鱼丸尚且只是头碗中陈列的众多食材之一。头碗的层数与用料,因各地区,不同宴席承包的师傅,偏好有别,而产生各式各样的组合与高度。不仅有三到九层不等的堆叠级数,每一层的食材都可自由变换花式。衡阳头碗,由下至上一般有红枣、虎皮鸡蛋(剥壳后的水煮蛋经油炸至起皱)、锅烧丸(由红薯,与橘皮、白糖调味,再混合2∶5比例的面粉及生粉,油炸的面糊)、黄雀肉(裹面粉炸的五花肉)、蛋片、鱼丸,加上最顶端点缀的面子(鸡胗或猪腰花与香菇、木耳合炒的盖码),而衡山头碗则以蛋包(切片的蛋皮肉卷)和肉丸为地方特色,替换了衡阳市郊地区惯用的蛋片(切片的蛋羹)和鱼丸,部分打底的食材更换成猪蹄或鹌鹑蛋。

无论类目如何变化,头碗层层高筑的章法万变不离其宗,食客们乘兴投箸宝塔,攸游乎广口深碗,受享柳暗花明,饮食体验别有一番趣味。

蒸熟后,再改刀的鱼丸和蛋片
后厨的一隅

乡下承包酒席的工作量是很大的。

在衡阳,赴乡间喜宴,用土话讲,叫“吃十个碗”,一桌十个菜,坐八人,后厨有六人忙活,需在一天半日内做出二十桌菜,期间还得管上帮忙师傅的两天伙食。

生鲜香料和待宰的禽畜被胡乱地搁到院子各处,三口大锅呜呜地呼出白蒙蒙的水汽。走地的鸡、嬉水的鸭、泅水的鳖、潜水的鱼,已拆解的猪、牛、羊肉,搭着各色脏器,从海上远道而来的大虾、大蟹全汇聚在一处,从哪个杀,从何处着手,才不至于掉了链子,耽误工时。

大师傅嘴叼着烟,气定神闲地穿梭在杂乱的院落,秩序自在心中,帮工们也不多言语,切菜备料都能顺当安排。后厨的每一份工作皆紧锣密鼓地衔接,前手炸完锅烧丸、鱼块和酥肉等炸货,后手就能清锅,把刚处理干净的鱼头、鱼杂与香辛料一同下锅,吊个鲜汤,烫份鱼粉,烧成谢厨便餐。流程无卡顿,间隙无惰怠,行事不慌乱,有条不紊,团队协作的默契可见一斑。

院子里临时搭建的后厨工作空间

宴席的菜品,也像繁华街道上时尚人士新潮的着装,日新月异。

头碗中的锅烧丸,就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作了“升级”。用贵价一点的苹果代替平贱的红薯,新添了鸡蛋和猪肉,橘皮更新成糖渍的橘饼,白糖基础上又加了桂花糖浆,用料更扎实,甜度也补偿式地上升了一个台阶。

不乏恋旧的人,从心底发出儿时的呼唤,“还是以前的红薯坨坨好吃。”,负责切菜的帮工腼腆地细声说着。

“那为什么不照之前的做呢?还便宜。”,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。

帮工朝我微微偏头,眼神中闪过一丝不确定,欲说却又不知作何言语,只好发自内心地再重复一遍:“还是以前的好吃。”,又继续贯神切菜。

锅烧丸配料
热油炸出来的锅烧丸面糊
内陆省份曾经鲜少出现的海鲜,如今也成了宴席常驻菜品

暖阳洒满的庭院,乡里乡亲纷纷贺喜,落座。大家皆慵懒地把自己安置在说不出缘由的快乐里,在喜宴的风光中沉醉不已。师傅炒备一份油亮的鸡胗,淋盖在刚出蒸锅的头碗上,完成最后的点睛之笔,这即是头碗的面子,寓意着主人家光彩的脸面。

“时代不同啦。我做酒席四十年,日子越吃越好,以前吃不起草鱼,鲢鱼都是大菜,现在的人,还要吃海鲜。”,师傅烧完最后一道菜,望向宾朋满座,诙谐一笑。

备料台分盘上菜
为头碗添“面子”

乡亲们热情地围着桌子闲谈,聊些柴米油盐、男婚女嫁。年老的皆能大方报告家族亲眷谋官寻财的发展近况,顺便也想从他人口中捞出点爱听的新鲜事,打打牙祭,年青的有些逢迎着送来好话,逗得其乐融融,有些顾自地扒着碗里的菜,只愿作着真诚而孤独的美食家。头碗的面子是彩头,量少,几筷子一下被分光。鱼丸一如既往的弹韧、鲜醇,余香袅袅。长辈口中皆怀念的红薯坨坨,我没吃过,没法作比较,这新式的锅烧丸,味道其实不赖,有芝士蛋糕般的浓郁,近乎油条的劲道,不高过美式甜甜圈的甜蜜,一碗中平均每人一块的份量,刚刚好。

酒席的上菜速度很快,桌上气派地填满了大荤大腥的“美拉德色”,欣赏久了,让人稍有点眼睛发愣,口舌发木。好像无论婚丧生诞,中国人悄悄地把所有的宴席混成一团,过得趋同了。

粉嫩的寿桃一上桌,鲜亮的颜色让我忽然想起乡下曾经的荷塘,荷香飘飖,绕过村庄盖起的混凝土新房,挖掘出的大大小小、灰绿的鱼塘,渐行渐远,那是过去暑假回衡阳玩耍的时候,在农村处处可以闻到的味道。

好想早点,再早一点,看看我那淳朴的故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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