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于一个已经在杭州生活了八年的湖南人,追怀起故乡,总会先想到她的许多好处,随后再慢慢想想,当时所感到的一些坏处,也变得可寻味。云天遥望故土,一点一滴的事物在回忆里开了花。
先说老家那儿的地方吧。我生长在湖南衡山,中华五岳之一的南岳,一个依湘水而建的小县城,我的家离湘江,步行仅一刻钟。在我出生以前,跨江大桥还没建成,大家都在码头乘船往返两岸。现在,繁忙的轮渡不再,只留下渡口一处简朴的牌楼,叫白马亭,立柱上撰联“宝筏西来驰白马,大江东去濯黄龙。”,题词“东西一苇”。从江边通往县城街上,由东北向西南方向依次有丁字路口、十字路口,分别称作三牌楼、四牌楼。小时候最常到四牌楼附近吃早饭,那儿的选择多样,有卖油饼、炒粉之类的小摊贩,也有琳琅满目的店铺,卖面包牛奶的、中式包点的、各式盖码米粉的,还有对外供应早茶的麇城宾馆。
其次说说家乡的风物哩。县城的开云北路和白石巷对面的小巷子,从每月初五开始,每隔五天就有一次热热闹闹的赶场,这里挤满了城乡往来做小买卖的人。我以前是不爱走这条街的,觉得聒噪嘈杂,常被纷扰的人群夹拥着往前推移。县政府曾要取缔赶场,整顿街道杂乱拥堵,争创文明城市。但政策很难执行,因为老百姓早就习惯了赶场,大家都需要赶场,如果见不到各家特色的土产,只购买超市货架上批量生产的标准商品,那该有多单调无趣呀。乡里的农民会带来小鱼干、小虾干等等干货,自家腌制的萝卜皮、地蚕子、洋姜、刀豆等等咸菜,还有很多意想不到的食材与香辛料。买家卖家之间飞眉毛,扯嗓子,嬉笑怒骂,极富生活兴味的讨价还价之风在街区时时鼓动。
我的整个学生生涯是在湖南度过的,在家乡住得久了,每遇到要出去的时候,只感觉老家的环境乌糟糟,空气也沉闷,生活几乎是静止的。一步踱出屋门,便觉心胸舒坦,仿佛崭新的生活向我敞开怀抱。但是走出一个月不到,又会重想起家乡,隐隐地害起思乡病来。这一种经验,原是每个离家的人都有的,而在我自己,却常常苦想到茶饭不思。或许是饮食上,在湖南三餐很少离开过辣,口味被辣椒调教得疲乏,一下没了它,吃饭都不香。
老家无一处不可爱,就是饮食清淡地区最害怕的辣,在我跳脱出食辣的惯性后,才意识到故乡的辣并非粗浅刻意的刺激,而是自然流入菜肴的情趣,在其他地方都寻不出几处来的特色风味。
自立秋以后,主妇们便熙熙攘攘穿行于农贸市场,开始采买辣椒,用来制备各式各样的腌菜干货。菜摊子上的辣椒,红红绿绿,油光锃亮,朵朵娇艳欲滴;长长短短,形式多样,颗颗饱满鲜活。辣椒种类繁多,也不是各个都适合腌来吃。比如果皮波状皱缩,色泽青绿的螺丝椒,辣度适中,果肉厚,特别适合新鲜炒食,爽朗多汁。而那些个头小巧,身材如手指般匀称的薄皮辣椒才是腌渍的上选之材。
剁辣椒,几乎是每个湖南人所熟知的湘菜经典调味料。它的基础做法,是由剁碎的辣椒与盐翻拌入罐,用白酒浸没封存的。不同家庭依据喜好,各有加姜片、刀豆、豆豉等佐味的。剁椒虽是腌渍食品,但没有酸味,独具咸鲜。如不放酒,便是酸辣椒。
犹记得开云北路与青云东路交叉的街口,红色篷布在夜幕中支起。冬风裹挟着潮湿的寒气沁入衣襟,我们一家三口缩瑟地前往那顶被节能灯照得通红的帐篷。与帐外颠锅运勺的老板一个轻轻的点头示意,掀开布帘,径直扎入这暖意亨畅的夜宵佳地。
帐篷不算大,只够紧凑地放下六张折叠小桌板,坐席是最普通式样的可摞放的红色塑料凳,篷布密实不透风,这可极大程度缓解了被湿冷冻哆嗦的身体。只听见外面哐锵哐锵,一阵朗脆有力的声响,老板娘手托着热气腾腾的剁椒蛋炒饭入帐内,笑脸盈盈地送到我们仨面前。在老家,干爽的蛋炒饭中,剁椒是不能够轻易割舍的,有了它的烹调,不仅增色增香,还为原本松软的炒饭平添了几分淅淅索索的清脆。越来越多的人进屋落座,享用着热饭酒菜,简陋的篷内涨满了轻盈迷蒙的水汽,身体渐渐地暖和了。
到了要出远门的时候,辣椒的深沉与蕴藉,悄悄地存在游子的行囊里。我的爸爸提起离家求学的高中时代,有这样一种最对胃的、常吃的伙食。
一勺奶白的猪油拌入热饭,鲜红的剁辣椒淋盖在上,顶香美的味儿摄得人眼睛发亮,口涎欲滴。沿着碗边一筷子送进嘴,剁椒把身心都给烫舒服咯,捧着碗,与三五友人共凑各家的熏腊。一碗吃罢,顺势抹去额前的汗,再添一碗。
这一罐猪油、一瓶剁辣椒、一壶干香辣子油爆的腊肉,是奶奶为爸爸打包好的老三样。此家庭传统也同血脉一样,自然顺延到了我妈和我身上。每逢远行在外常住,妈妈总会为我准备心意相合的什锦熏腊和腐乳从家里带去。
只可惜,少不更事的我,有多少个味道被自己囫囵吞下。家乡的人事物品那么多,我知道的真觉太少,虽然我生长在那儿。就名胜来说,祝融峰只上去过一次,近在咫尺的观湘洲更是从未登临过,这多可笑。以此类推,我所知道的那点家乡不过是九牛一毛的家乡。
可我真爱她啊,怎样爱?我说不出。只因我最初的知识和印象都得自她,记忆中的掠影似乎是与我一整个相黏合的,每个小的事件中有个我,我的每个思念中都有她。我愿成为使者,把一切好看好玩的历史都浸润在心坎儿里,像大雁一样在冷暖飞渡中鸣出衡山的俊逸。